四月初四,乃是苏业与慕婉成亲之日,苏府内的仆人都跟着苏业去新宅帮忙,府上只余下公子河同小鲤二人。
公子河坐在湖边的亭子里,手握着一卷书却呆呆地望着湖面。那里波光粼粼,锦鲤三五成群地啄着湖面的落花。小鲤立在一旁很久,也看着公子河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。
直到日头开始偏西,才听得公子河道:新宅那边怕是已拜过天地了。
小鲤盯着公子河那被湖光映照的脸,微微蹙眉。
公子河又道:我没有去参加胞弟的婚礼,怕是旁人又要非议。只是我去了,苏业又会不开心。
小鲤眼见着公子河微微眯起眼,他一旦想要隐藏自己的情绪就会有这样一个小动作。
父亲在世之时,常叫我多多照顾这个弟弟。只是如今,一切都偏离了我原本的打算。苏业与我越来越疏远。他的双眼陡然睁大,转目望着小鲤,唇角已含了一丝笑,小鲤,你说,我是不是很失败?
小鲤望了他片刻,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。
自花园那次后,每当她想要给他安慰时,便会伸手按住他的肩。他也并不觉得她逾矩,只在她那只单薄的手掌下再度望向湖面。
你可曾感受过,一个你怀着莫大期望塑造的人却快要反过来与你对抗的感觉?公子河盯着湖面,低声喃喃,不像是在说给小鲤听,而像是在说给自己听,快了,我早该料到有这样一天。
那一天,到底是什么样,恐怕也只有公子河一人知晓。
只是那晚,空空荡荡的苏府内,公子河再度被噩梦困住。这一回,只有小鲤在他身边,也只有她才看清他是如何痛苦。
新人成亲第二日,照例要回门拜访族亲。苏业便依礼携慕婉一起回来拜见公子河。
花园内,小鲤碰见了本该在书房的慕婉。她将一柄长剑横在小鲤的颈项,眼里满满都是鄙薄之意。
小鲤并不害怕,只抬起银色的眼眸望着那红衣女子,面上神色是与公子河几无差别的冷漠。
慕婉见她如此,心中恨意更深,手中的剑也不禁往她颈间又送了一分,剑刃陡然染了一丝红色。
你一个卑贱的空影族人,怎敢赖在大哥身边这么长时间!慕婉声色俱厉,明艳的脸上是一片怒色,二十多年来大哥身边从未出现过什么女人,定是你这空影族的小贱人使了什么族内的秘法,让大哥鬼迷了心窍,安排你做他的近侍!
小鲤听她口中全是妒意,心中觉得奇怪。看她这样,分明还是在乎公子河的,那么当年他父亲悔婚,她怎么又顺从了呢?
慕婉咬牙切齿,怒道:我如今已是木已成舟,但即便如此,我也不会让你得逞!
她莫名的丢下这一句,抽回剑,转身离去。
小鲤摸上颈项,看了看自己一手的血,随后转目望着那红衣女子消失在花园深处的背影,不禁叹息一声。
这慕婉,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。
苏业夫妇离去之后,公子河便一直在书房外的那棵桃树下看书。
满头的黑发被束成了文士髻,桃花落在他的身上,他也浑然不觉。听见响动,他猛然抬起头。炫目的阳光之中,那一刹那,他的眉目并非凌厉,而是如桃花般雅艳至极。
怎么又受伤了?看到小鲤颈项间的包扎,公子河微微蹙眉,只是转瞬之间面上便恢复成了一片冷色。
小鲤并未回答,只走过来坐在他脚边的矮几前为他煮一壶香茶。
空影族人本就性情淡泊,跟在公子河身边这么些年,她也沾染上了他身上的冷意。如今任谁提起公子河,总要加一句若你见到那人身边总跟着一个眉目冷淡的空影人,那么定是公子河无疑这样的话。
小鲤还在想方才那件事,冷不丁却听到公子河在唤她的名字。这一声并非寻常时候那冷淡低沉的嗓音,似乎是带了感情的。
小鲤就这样微有些诧异地回过头,却看到了公子河一双红彤彤的眼。常年的少眠让他的眼里总是布满血丝,可是这一刻,小鲤却发现公子河有一双如同黑曜石一般漆黑而明亮的眼睛。
公子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那目光就仿佛从树叶中洒下的阳光,斑斑驳驳,让人瞧不清楚。他忽然伸出手,白皙修长的手指伸向了小鲤儿的发顶,然后,他从她的乌发上捡起了两片落花。
花落到你头发上了。公子河微微蹙眉,桃花夹在他的指尖,更衬得他的手指白皙如玉。他将花轻轻地掷在地上,小鲤的目光便也追随着那落花,一路向下,最终归于尘土。
一切都将归于尘土,这漫漫浮生里仅有的宁静也终将归于尘土。
不知为何,小鲤突然满心酸楚。
他曾说,她是一只鲤鱼,而他是一条河流,鲤鱼的全世界就是河流。可是又有谁知道,河流里能有多少条鲤鱼。她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,毫不起眼的一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