丞相之女在西宫中毒,经检查毒出自我侍女雀儿呈上来的糕点。
一时间朝内议论纷纷,闲言碎语颇多。
听说太后那边大发雷霆,崔丞相也要卫麟给崔家一个交代,消息不知哪里走漏传到民间,添油加醋一番又是另一光景,说是狠心毒辣的皇后差点毒死一心恋慕圣上的崔氏才女,崔家女儿全京城有名,这么一出,流言蜚语更令人难堪。
我身边的侍女连同御膳房的人都被带走了,再也没有回来过,五日之后文公公来找我。
娘娘,皇上下令将您接去凌缪宫。
凌缪宫偏僻,甚至有些荒凉,花圃鲜少打理,杂草丛生,路上连侍女都难得见到几个,就只有几个守卫。
寝宫很大,只有一个老嬷嬷服侍我。后来我才晓得,凌缪宫就是冷宫。
文公公离开前我问:皇上呢?
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叹息道:娘娘,您先在这儿避避风头,外头闹腾得紧。
自崔盈盈毒发以后我便没有见到他,踟蹰片刻说:皇上在崔盈盈那里吗?我咽了咽口水,文公公,我没有下毒。
娘娘这话,需得让外头的人信啊!文公公摇摇头,当时皇上为了接您过来,几乎和太后娘娘闹翻,朝中不少崔丞相的人,如今崔盈盈虽是救过来了,太后心疼得不得了,再加上她本就想将崔氏女许给皇上为妃奴才的意思娘娘可是明白?
我明白。
在冷宫里,我依旧自己过自己的,看书练字,阿咩似乎和皇宫偏院御膳房豢养的公羊好上了,说是还怀上了宝宝,我也不得天天见上它。
嬷嬷们闲言碎语说,这宫里不知死了多少不受宠的女人,她们进来了再也没有出去,最终在这座冷清的宫殿里疯掉了。
许铭帮我拿来了中秋卫麟折的纸灯笼,我依旧把纸灯笼点亮挂在门口。
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后,这日我跟阿咩讲话,许铭就守在旁边,忽然开口:娘娘。
嗯?我转过头来对他笑,没人时候喊我阿媚啦。
阿媚,他说,我带你走吧,回山冈村。
风吹过,阵阵花落。我没回答他,停下抚摸阿咩的手。
许铭走近,在我身边单膝跪下:你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,我带你走,皇城地形我熟悉,守卫我自会处理,不会被人发现。
那你呢,我抬起脸,你好不容易在京城混出了头,你和那个护卫头目
许铭摇摇头:你的年华还有几年,五年,十年?当年村里村外好几户人家不在乎你嫁过人上门提亲,你全拒了,你一个人过完五年,还想一个人在冷宫过完一辈子?
我坐在花园里抱着腿有点呆,阿咩舔我的脸。
许铭伸手摸摸羊的头: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村里闹旱灾,每人就分得一点水,根本不够喝,你还把你那份分一半给这小畜生。他笑了笑,你以为我不知道吗?你爱护这只羊如此,无非是因为这是那个男人走前送你的唯一的礼物。
我的手一抖,咬住嘴唇。
那晚我喝了很多酒,找嬷嬷要的。
阿咩已经在羊房里睡着了,我一个人在月光下坐了很久,我记得很早很早以前,风雪夜里,卫麟说,我要走了,不会再回来了,若有人喜欢你,你就改嫁吧。
他走了之后,我抱着羊在门口睁着眼睛坐了一晚上。
模模糊糊地,竟然看到卫麟,月光描摹他的眉眼,他黑着脸走过来,说:阿媚,你找谁借的胆子,竟敢喝酒?
我呆呆地看着他,他使劲地把我拽起来,抢我手上的酒瓶,我喃喃说:我没有伤害崔盈盈,是她自导自演的,你信我。
我信你。他回答得极快,快得不像是真的相信我,于是我挣扎起来,你不信的,你也认为我是狠心的女人,是你把我送进冷宫的,所有人都说冷宫是被皇帝讨厌的女人住的地方。
他眼睛一眯:笨蛋,我怎会讨厌你?
他的语气有点凶,我又委屈了,眼前的景物摇晃着:这些年里,我有时想,爹爹说的话是骗人的吧,你一开始就没碰我,是因为你早就想好要走,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。
他身体一僵,我闭上眼,胸口像是被酸涩的潮水充满,从眼角溢出来,我甩甩头:没关系,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好了
他一手将我抱住:莫闹。
我像一只脱水的鱼在他怀里扑腾,忽地,他摁住我的脑袋,手指掐住我的下巴,我刚张嘴吃痛,他就突然堵住我的嘴,舌头伸进来。
我如遭雷击,硬邦邦地定在原地,半晌全身软趴趴热乎乎的,像是被烤化的豆腐脑。
他抬头时我嘴唇肿肿麻麻地痛,摸摸自己嘴唇,自言自语道:这是什么鬼?
卫麟的脸迅速沉下来,凶神恶煞的,他再次堵住我的嘴,烫烫的,软软的。
我想,这一定是酒喝多了,做春梦了,村里姐姐说,梦到自己喜欢的人就是春梦。
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,嬷嬷端来一碗汤,描金绲边的花碗,她说:娘娘赶紧把这个喝下吧,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。
我见了吓一跳,血红血红的,嬷嬷说:这是西域玲珑雪燕的燕窝汤,补身子的,小的娃娃时在宫里做活,见太上皇喝过一回,那量就两人份儿,皇上昨晚亲自来送了一份儿。
亲自?
我顿时想起那个春梦来,坐在床上哑口无言。
嬷嬷走后我叫来许铭,说:你见何时时机好,便带我走吧。
许铭微微惊讶,我望着门外阳光正好,说:你说得很对,我的夫君在五年前的雪夜里不要我了,现在的不是我夫君,是卫国皇帝。
他离我很远很远,他坐在很高的地方接受文武百官朝拜。
所有女人都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宠幸,他终究会立很多妃子。他属于很多女人,属于天下,不是我一个人的夫君。
趁我还没陷进去时,赶紧走吧。
我悄悄打点好行装,阿咩的肚子越来越圆,兽医说它快生了,我想它的相好它的孩子都在这儿我再舍不得也不能带它走,叫许铭给厨子点儿钱让他善待阿咩。
走的那日很冷,树木和花圃都凋零泛黄,据说宫中开了宴会,下人侍卫大半都过去忙活了,是我离开的大好时机。黄昏下我换上侍卫衣裳正走过侧院,听到隔壁有人。
您放心,有了这龙骨酒,今晚皇上绝对走不出宫门。
此事不可大意,丞相大人成败在此一举。另一人声音浑厚,我听着有点儿熟悉,好像在卫麟上朝时这个人说过话。
嘿嘿,龙骨酒虽是一般人喝强身健体,但若此人一月内服用过玲珑血燕,那可是七窍流血的剧毒。玲珑血燕珍贵无比,试酒的那些下人哪个尝过,到时候毒发,酒中无毒,菜肴无毒,谁都不会想到送血燕进贡皇上的丞相头上的。
试问这皇城除了天子还有谁能尝上一口玲珑血燕?丞相大人这一招真是妙啊!
嘘,小声点儿。
没事儿,这附近就一个被打入冷宫的皇后,谁听得见?就算听得见,她说那酒里有毒谁信?本来无毒而已。
夜幕缓缓降下,黑色天空点缀星光。
我坐在凌缪宫大门口,许铭来时惊道:这般装束是为何?侍卫服呢?
我低头瞧瞧一身艳丽大红的金丝绲边裙,百蝶穿牡丹的刺绣纹样,戴满珠玉的手中拿着菱花镜与刚刚化完妆的朱砂笔。
我从来没有如此慎重地打扮自己,仰头对他笑笑:许铭哥,姓崔的丞相要害卫麟。
那男人贵为天子,又非平庸无能之人,哪里能被轻易迫害。许铭一把拉起我的手,走,现在还来得及。
可是下一次呢,这一次躲过去了,崔丞相还会害他的。我抽出手站起来,带我去金銮殿吧。
正宫歌舞升平,觥筹交错。
我走进宴会厅时,崔丞相正与卫麟进酒,乐舞声静了一瞬,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我身上。
卫麟也看着我,眸中的光明灭不清。
这皇后不是打入冷宫了吗我听见有人在低声议论,我一步一步走过去,走到高处,到卫麟身边。
我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,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娇笑道:臣妾来迟,还请皇上恕罪。
说着,便伸出手指接过他手中的酒樽,卫麟眼中有疑惑、错愕一闪而过,不等他开口,我又俯首道:这杯酒就当臣妾赔礼了,望皇上莫怪臣妾为好。
我举起酒樽,想起很久很久以前,我穿着嫁衣被他牵进家里,想起那晚他问我饿不饿,给我做的一碗鸡丝蛋面。
最后他说,我要走了,可能不会回来了。
我闭上眼,仰头一饮而尽。
阿媚
模模糊糊地,我听见卫麟的声音,我抓着他的手扶住自己,说:当年我说你凶能辟邪是瞎说的,其实我觉得你可好看了,能和你在一起我真的蛮高兴的。
如果一定要有人死,拿我的命去换崔丞相图谋的败露,我想也挺值的。
我听到四处忽起的喧哗声,酒樽香炉打翻的声音,这些声音渐渐远去,而眼前猩红越浓,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嘴巴和鼻孔,还有眼睛里冒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