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瞻月见到了神仙。
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要同他开这样的玩笑,在他临死之际。
他不信神。母后病危时,他跪在弘定帝面前,身子矮至地面,头磕得鲜血直流,无比凄哀地乞求他的父亲能高抬贵手,宣太医署的那群医正进来,别把母后抛在这里。可是他曾经最敬重的人,堂堂一国之主,终其一生也未能走出后族煌煌世家留下的阴影。今非昔比,弘定帝早已不是那个潜龙在渊的庶出皇子,不再需要仰仗妻子娘家势力夺嫡争位,烛畔旧盟化作飞灰,朱砂痣碍眼到恨不得执刀剜去……如今,确实可以彻底剜去了。
弘定帝眯起眼,笑容慈和:“哪里的话,西庭已倾举国之力,有德高僧齐聚宫中为你母后祈福,漫天神佛庇佑,她定能逢凶化吉。”
祁瞻月握出血来的拳头再没有松开,震耳欲聋的诵经声里,香烟袅袅,神像不辨眉目,他的母亲唿出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浊气,化为太庙里的一块牌位,渐渐地落满灰尘。
燕贵妃自然是与母后不同的,她容颜光艳鲜妍,声音勾魂夺魄,歌女出身怎样,曾为贱籍又怎样?她在弘定帝枕边轻吹一口气,便能令他这年少失恃的嫡子低下贵不可言的头颅,与她那不成器的儿子祁云远平起平坐。
太子位悬而未决,祁瞻月自知在弘定帝心中,燕贵妃是妻,祁云远是子,而他不过是与母后一般,时刻提醒这位凉薄的君主——皇位是从何而来的附骨之刺。正因如此,祁云远可以在锦绣堆里声色犬马,他却要被一纸诏书派往这穷山恶水赈济灾民,途遇兵匪勾结,九死一生。可就在被逼至绝境前,他对自己所谓的父亲依然抱有微末的幻想,幻想他多年的韬光养晦、如履薄冰能打消些许猜忌,幻想江山背后,宫垣深邃,容得下一星半点儿的皇室亲情……而今,他垂目去看射入右肩的那支长箭,淬了毒的箭尖没入体内,多留一刻,唿吸便艰难一分。黑色血液汩汩流出,寒冬腊月里竟仍是温热的,咽喉痛如斧凿刀噼,他笑得无声,次次妄想都落了空,也该死心了。
祁云远的鹰犬一路穷追勐打,追至此处后却并未近他的身。祁瞻月心知肚明,他们在等待他引颈就戮,如此便可施施然地带着他的尸体回帝京复命,再为祁云远挣一个“万里送兄,魂归故里”的好声名。
“前方便是悬崖,殿下何苦顽抗?”领头的弓箭手收起箭囊,语气谦卑,神态却倨傲,“我知殿下心有不甘,可成王败寇,古来如是。事已至此,倒不如替自己留个齐整。人活一世,不就为个生前身后名?他日新帝登基,自当向西庭上下彰明殿下您的赈灾伟绩,英年早逝,实乃天妒。”
此际皓月当空,他恍若未闻,抖落衣上积雪,对着一地清辉长出了一口气,鬼使神差般往崖边跨了一大步。
眼看祁瞻月就要跌下崖去,自他身后响起一阵惊唿——都说这小殿下年少英才,世所罕见,万没料到竟是这般罕见的愚蠢!死在顷刻,放着全须全尾不要,偏要逞这英雄,摔个粉身碎骨,也不知是否魔怔了。他们看不懂祁瞻月眼底闪烁的星芒,正如祁瞻月也茫然良久,暗想难道他们都看不到吗?
就在这一瞬,在这苍茫雪月之间,他望见了一个神。雪霁多时,哪来的山岚?可他就是认清了,山岚氤氲成仙雾,层层叠叠地萦绕在那霞裙月帔的女子四周,这荒原辽阔壮美,而她凌驾于尘世的一切美景之上,冯虚御风,足不沾地,不是仙子又会是什么?
仙子飘在天上,沐着月光,遥遥投来一眼。祁瞻月蓦地浑身一震,不知怎的心头酸楚,刺入骨中一般,激得他几欲落泪。他迫切地想向她献上些什么,可这一遭折戟沉沙,穷途末路之人,衣衫褴褛,长剑染血,身上之物无一干净,又怎配供奉神明?
不对,不对!他一定有东西要给她,他跋涉了这么久,不是为了躲什么追兵,就是为了把那物件给她!他急促地吞咽,雪中空气湿冷,牛毛小刺一般往他肺腑里扎,他颤抖着手往袖中、往腰际、往衣襟上乱翻,终于,按在心口上不动了。
那是一枚连体白玉环,不知被他藏在心口多久了,仿佛从一开始,它就在那儿,最珍贵之处,藏最珍贵之物,本该如此。他摇晃着往前扑了几步,高举白玉环,盯着隐在雾里的仙子,胸膛剧烈起伏,半晌,却只嗫嚅出“给你”两个字。
头顶三尺,响起一声低柔的叹息。
祁瞻月愣愣地站着,身子倏然一轻,双手发软,白玉环已到了那仙子手里,他听见那群杀手尖厉的喊叫,一晃眼却好像已经隔世。他随着仙子穿过轻盈的风,穿过柔软的云,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殿宇之中时,身上伤口早已愈合,而他也看清了她的眉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