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瞻月继位的第十七个年头里,经历了一场刺杀。
他自问于西庭子民称得上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,但弑兄逼父的罪名早已传扬开去,这一生都未必能洗净。大大小小的危机屡见不鲜,有的来自祁云远的旧部,有的来自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。今日这场借着秋猎发难的刺杀本无甚特别,可这些刺客敬业得很,若是不做亡命之徒,哪个行当寻不出活路,偏要来找死,拼着挨了沿途护卫们的穿心箭也要跃到他跟前,趁他一个晃神的工夫,还刺中了他的铠甲。
他已为君,铠甲何其坚硬,那刺客自是讨不到什么好来,怒目圆睁地气绝倒地。他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,漠然策马转身,却在下一刻听见一声极其细小的“咔嚓”。他随着这声音低下头去,铠甲终究有了裂纹,而他的表情也一寸寸地碎裂开来……
他看见一枚虎符若隐若现,他藏了它在铠甲夹层里十七年,就如同他也藏了一个秘密十七年。
他深吸了好几口气,身子仍是晃了又晃,最终坠下马来。
祁云远嘲笑他多情却无用,其实他比无情更无情。
他当真蠢钝如斯,以为寒璧会背弃他吗?
不过是想借此机会麻痹祁云远罢了。他以为他的素素如此聪慧,定不会真正怨怪他,却不想人心易冷,本就经不起一次次的消磨。
他总爱自以为是,就如这十七年间,他身边莺莺燕燕来往无数,最大的女儿也已及笄,他以为当他华发蔓生,儿女成群的那一天,寒璧终会输给时间,连她的模样都将消散如烟。
可是她没有,年深日久,她的一颦一笑反而越发清晰,他后宫藏了那么多与她肖似的女子,七拼八凑,可又何曾有过哪怕一时一刻的圆满?
山间的风瑟瑟吹过,连带着扬起一地血腥气,那些被他刻意深埋的记忆终于在这一瞬间鱼贯而入……
母后去了,他伏在寒璧怀中痛哭流涕,他说:“素素帮帮我吧,祁云远要见你,你便假意应下,我定会及时来救你,让他以为我们决裂便好了。”
他说:“父皇老了,这些天我派去的细作回禀,说父皇梦中总会念叨你的母亲,你与永宁侯夫人这般相像,如若父皇以为你已对我心灰意冷,你再曲意逢迎,他定把持不住。”
“心灰意冷?”寒璧彼时像是不认得这四个字一般,呆呆地重复了一遍,阳春时分竟宛如陷入了阴司鬼域,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,却始终不曾将他推开。
“瞻月,你有没有想过,一旦我入了陛下的眼,再难全身而退。”她护着他,用单薄瘦削的嵴梁,掌心依然温暖,按在他肩头。
他迫不及待地保证:“我不会在乎,更不会嫌弃你!素素,燕贵妃母子暗害我多年,你是知道的,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,求你再帮我最后一次!我都想好了,你比你母亲只多了眉心一颗痣,届时去了便是,水晶膏和贝叶膏我都准备得足足的,再为你寻个名医,不会疼的!”
寒璧低头了好一会儿,再抬眸时,眉眼间已再无丝毫波澜。她只是认真地凝视祁瞻月,像第一天识得他似的,轻而坚定地回答:“不劳烦了。我有位手帕交,医术颇佳,曾蒙恩旨入宫陪过我几日,殿下可还记得?”
她想,祁瞻月自是不记得的。他满脑子都是明黄色的衣袍,上头纷繁复杂的龙纹像是顷刻间就会化形飞走。他是嫡子,名分、皇位本就都该是他的,若非天道不公,父皇昏聩,哪用得着他苦心营求?他桩桩件件都想到了,唯独忘了,寒璧并非从一出生起便是他的。她有父母留下的万贯家财和显赫声名,有扫眉之才,也有与她情比金兰的手帕交,甘愿为他自折羽翼,无非是报答他在她最孤独落魄之时送出的那一点儿萤火微光罢了。
偏偏她视若和璧隋珠的感情,于祁瞻月而言,不过是权柄之争的筹码。
就连她自己,也是筹码。
她曾说过,她不是无心之人。
可惜啊,他是。
她自诩聪明,为何看得这般清,依旧困囿于此,不得脱身?
她又比他高明到哪里去?
不知是想掩饰什么,她用袖子遮住了脸,点头算是应允了。
祁瞻月紧搂住寒璧的手松了松,脸上已不见一丝泪痕,作势又要如幼年一般地拜她,可刚直起身就被她按住了。
有两滴温热的液体掉进他的颈窝里,他被烫到似的狠狠一震。
“我也求求你,别再拜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