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瞻月走到铜镜前站定,镜中人器宇轩昂,铠甲虽有裂痕,无损半分风华。
他半眯着眼瞧着,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,思来想去,待更夫报了时辰,才后知后觉地指了指铜镜——“这是我年轻时的样子啊。”
梦中人一旦意识到梦境与现世有何不同,任凭这梦再长再乱,也已到了该醒的时候。
他头疼欲裂地睁开眼,目光胡乱地投向四周——更漏声声,屋内数个角落都置着燃了大半的蜡烛,不似白日,更不似天宫。
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,风冷冷地打在脸上,满墙字画簌簌作响。
从始至终,他都陷于自己宫里这一方床榻之中,多少年了,还在痴心妄想。
鹤发如雪,再撑不起十二旒冕的重量,他方拈起一缕,枯败的发丝又毫不客气地从颤巍巍的指间漏下去。
他仰头去看悬在帷帐中央的那枚连体白玉环,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晃过这些日子所做的一个又一个长梦。
中箭,逢仙,梦中有梦,明知是假,可那些日日夜夜浸在骨髓里发作的疼痛都是真的。
年岁越长,他就越止不住地去想,素素垂死之时,究竟在想什么?
她既然已经答应了他,还为他盗取了虎符,让他有了制胜的把握,为何又要在最后关头离开他?
他不是都已经掰开了、揉碎了,同她讲清楚了吗?待他登基,须得再同穆国公的女儿假意温柔几日,便是立后又如何,等他根基稳了,自当废后,她为何不愿再等他了?
她为何宁愿自尽,也不肯再信他一回?
她红着眼睛让他滚,捂着心口说她疼,信他就这么疼吗?再疼,能疼过牵机药之毒?
祁瞻月无法再想下去了。他尚不满四十岁,却早生华发,被独自撇在人间,连追寻都没了方向。
依稀间,他听见絮娘在唤他,一声声娇若莺啼,唤他陛下,央他喝药,说他这一昏迷就是半旬,说那些刺客究竟是何方神圣,怎的就害他坠了马,说她终日提心吊胆、以泪洗面,生怕他再也醒不过来。
絮娘跟了他数年,早已不再年轻。后宫佳丽三千之中,她算不上美,也算不上贵,可举手投足,像极了寒璧,就连某些私下常见的小习惯,都一模一样。
他一如往常般纵容她的随意出入,就着她的手将药一饮而尽。
被伺候着入睡前,他与絮娘四目相对,良久,谁都没有动一下。
可他其实看见了,絮娘是动了的。
温顺低垂的眉眼之下,恨意滔天,自他脸上一寸一寸剜过,誓要将他拆骨入腹。
寒璧曾问他,是否记得她有位手帕交,术精岐黄。
他记得。
纵使这位手帕交隐姓埋名,改头换面,他依然在她第一次模仿寒璧的一举一动时便认出了她。
因果轮回,报应不爽。就由她潜伏在他身边,日复一日地骗他服下慢药吧,他等着与寒璧相见,委实已经等了太久。
他将白玉环解下,双手扣紧,贴于掌心。
许多年来,唯有在梦中,他才敢正视自己的卑劣。天上地下,如果当真还有一位神祇愿意救他一命,那她一定长着寒璧的模样。
于是他又梦见了那个夜晚,冷月在天,他爱的姑娘成了仙子。
他只向前迈了一步,侍卫们便齐声惊唿那是悬崖。
他当然知道那是悬崖,可他们又知道什么?
这一身盛装,着实碍眼。